气与书法
在中国古代哲学中,气是宇宙之本,万物之源。人因得天地之气而生,这种生命之气,就必然会表现到艺术创作和艺术作品中去,成为艺术作品的生命。
自南朝画家谢赫提出绘画六法之首为"气韵生动"之后,这个"气"就一直成为评价中国传统艺术品位高下的审美标准。所谓"气",荆浩的《笔法记》是这样说的:"气者,心随笔运,取象不惑。"意思是创作者依靠"真气",才能将客观现象加以巧妙结合,不受实象制约而游刃有余。《淮南子·原道训》:"形为生之舍,气为生之充。"万物有了气,即有了生命之源,才能成其形,构成千姿百态的生命世界。其实这些书画理论的基础,来自于古代的传统哲学思想。老子早在《道德经》第四十二章中有这样的论述:"万物负阴而抱阳,充气以为和。"强调了道为气之源,世界万物阴阳互补,互为推动,形成和谐。南朝书法家王僧虔在《笔意赞》中说:"书之妙道,神采为上,形质次之。"说出了书法创作和鉴赏的精髓,强调以形写神,形神兼备,神采为上的美学观念。
艺术创作中的形与神,历代书画理论都有论述。张怀瓘在《文字论》中甚至说:深识书者,惟观神采,不见字形。"意思是说形虽然能够体现神,但当神采已显露时,其形就可以忽略了。唐太宗曾说自己"临古人书,殊不学其形势,惟求其骨力,而形势自生耳。"意思也是说,当你的书写有了风骨,字形也就自然形成了。孙过庭在他的《书谱》中也有"务存骨气"的论述。
"骨气"一词,最早出自南朝刘义庆的《世说新语·品藻》:时人道阮思旷,骨力不如右军,简秀不如真长,韶润不如仲祖,思致不如渊源,而兼有诸人之美。"意思是说:当时有人评价阮思旷(阮裕),他的骨力不及王羲之,简约秀丽不及真长(刘惔),华美温润不及仲祖(王濛),才思情趣不及渊源(殷浩),然而却兼得这些人的优点。据考证,其实早在晋人的书论中已经出现过类似的论述,如卫铄所撰《笔阵图》中就有"善笔力者多骨,不善笔力者多肉。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,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。"的表述。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认为,自晋代起,"骨力"一词已在书论中使用,并表示书法有"筋骨",有"笔力"的象征。至南朝将"骨力"上升为"骨气",正式成为一个美学意义上的审美概念。
"骨力"向"骨气"提升之后,正式宣示了从单纯的技法论述,上升到人格、品格的论述。这是书品与人品合而为一的开始。发展到清代,刘熙载说的更加直截了当:"书,如也。如其学、如其才、如其志、如其人而已。"(见《艺概·书概》)后来,"骨气"这个词还用到了评价其他文艺作品上。如"诗如其人"、"画如其人"和"文如其人"等等。
陈方既先生在《书法美学原理》一书中明确指出:"骨气,是书法美构成的基础,是最早被认识到的书法美的表现之一。"此外,他还强调说:"骨气之所以具有审美意义,首先在于它反映了作为书家特有的技能工力,(其次)更为重要的是它以具体的形象展示了人的精神气格…"(见陈方既《书法美学原理》第158页)
几千年来,"骨力"作为一个评价人品和"艺品"至高无上的标准,是有其深刻原因的。这与一个古老民族绵延数千年而不衰败,需要不断激发新活力,弘扬正能量的时代精神有关。
因此,笔者还认为,书法史上后来出现的"书卷气"和"金石气",既是一门古老传统艺术发展中的必然,也是与时代息息相应,产生不同的价值取向的需求。自唐代之后,直至明代末期的1000多年间,魏晋风度在太宗皇帝的竭力推广倡导之下,得到了充分的演绎与发展,也逐渐由盛至衰,又遇清代国力的衰败相呼应,加上帖学的长期审美疲劳。与此同时,又有大量魏碑和汉碑的出土,再加上康有为振兴碑学的决心,以及书写工具、材料的更新与发展,一种"尚碑抑帖"的风气已经开始酝酿与萌芽。
自从清代阮元、包世臣的率先发起要振兴碑学、推崇北碑的声音之后,特别是阮元的《南北书派论》和《北碑南帖论》,以及康有为第一次明确提出了"碑学"与"帖学"的概念之后,一种重新认识"魏晋风度",重新认识唐代之后崇尚的"书卷气"思潮已经兴起。最为明显的标志是,康有为在包世臣的《艺舟双楫》基础上,加上一个"广"字,完成了他的《广艺舟双楫》,引经据典,言之凿凿地把碑捧上了天,把阁帖、丛帖,尤其是唐楷诸帖一贬到底。再加上他自己的理论与实践,率先在研习北碑的过程中,创出了一个独领风骚,具有阳刚气息和英雄气概的新风气。因此,学子纷纷效仿,至民国几成压倒性趋势,象邓石如、伊秉绶、杨岘、赵之谦、吴大徵、徐三庚、吴昌硕等一批书家的崛起,至今仍然影响着中国书法"金石气"书风的发展。
势来不可挡,一种主体风格雄强、厚重、豪放的书风形成之后,使千年以来以帖为崇的清秀、妍丽、妩媚之风开始进入式微期。这是审美观念的转换,也是社会状态变化的需要。更为重要的是:如果我们从几千年汉字的发展史考虑,从中国书法艺术史关照,这也是发展的必然。这个变化使得中国书法艺术的创作和审美,从"骨力"提升到"骨气",又从"书卷气"转变为"金石气",极大地丰富了中国书画艺术的审美需求,是书法风格走向进步的里程碑。
重温这段书法史上革命性的变革,回过头来我们又要心平气和地说,"南帖"也好,"北碑"也好,都是中华书法艺术发展史中的瑰宝,需要辩证地认识和继承。总之一阴一阳谓之道,南北互补,"书卷气"与"金石气"互补,阴阳融合,阴阳互生为好。这才是一门艺术生生不息、永恒发展的真理。
今天,我们既要摒弃历史上"书不入晋,固非上流。法不宗王,讵称逸品。"老观念,又要透过石刻研笔法(与启功先生所说"透过刀锋看笔锋"同意),更要利用久经年代漫漶,留在石碑上的斑斑驳驳,去营造当代审美所需要的视觉效果。
书卷气是一种以文人士大夫为主体,在饱读诗书的基础上,寓其意、乐其心、托其志地自由、自然地书写,感受儒雅风神、高尚格调,孕育超俗情志而产生的书风气息。这种气息的主要特点是:平和、萧散、闲雅、文静和精致、秀润。
金石气是通过对青铜铸造文字和石刻文字的模写、提炼,取其平实、质朴、厚重、雄强气质为创作素材,达到浑厚、坚实、朴茂、奇逸书风的一种气息。庄严厚重和雕凿坚峻的特点,前者赋予了历史的厚重感,后者注入了人工与天工相结合的力量。
书卷气,满足了文人雅士的案上观。金石气实现了艺术作品的壁上观。"案上观"向"壁上观"的转变,使中国书画艺术开始走向大众、走向展厅。完成了这一步,中国书法才有了大布局,大章法、大气派,才真正实现了力劲气厚,气象博大的时代气息。
时代呼唤正大气象。正,就是脉络要正。你从哪里来,要往哪里去?追求与创作的思路要明确。就是知道义、懂笔法、无邪气、无故作姿态,以自然为师,有感而发,是真心情的流露,传递正能量。大,就是大气、大度、大格局,就是大象无形,就是包容谦和、协和万物。
大,是美的基础。没有大,羊怎么会美。羊大为美,才是汉字"美"的本意。其中"大",又是人站立天地之间的形象,意思是天大、地大、人也大。这个"大"与宽、广、豪、迈为美的审美意识有着密切的关系,这就要求艺术创作者,成为一个胸怀宽广、豁达、开悟、豪迈的人,用大手笔创造大气派,以大气象营造大格局。